說詩藝之復疊
張福勛
(包頭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)
漢語修辭,講重字(詞)和復句。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意義相同字的重、兩個或兩個以上意義相同詞的重,叫重字或重詞。如果是兩個意義大體相同句式的重復,那就是復句了。
重字又可以叫疊字,復句又可以叫重句。顧炎武《日知錄》講:“詩用疊字最難”,要做到“復而不厭”才好。詳可參拙著《詩的藝術世界》(內(nèi)蒙古教育出版社,2003年)之《詩故用重字》。
我這里所要說的詩藝之“復疊”,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句式相同但意義大體不同的句子的故意重復,而在每個句子中又有意義相同的疊字的連環(huán)運用。這種復疊,或用在一段話的開頭,或用在中間,或用在末尾。造成回環(huán)纏繞、表情強烈的藝術效果,以增加詩的韻味和美感。
北宋末期毛滂(字澤民,他在當武康縣令的時候,把縣政府的辦公地點盡心堂改名為東堂,在此辦公,休憩,會客,聚飲,因此將其所作詩文、畫簡、樂府等總名為《東堂集》,而盛行于世)《東堂詞·醉落魄》下片:“若問相思何處歇,相逢便是相思徹。侭饒別后留心別,也待相逢、細把相思說?!痹谶@下半闋詞中,“相思”、“相逢”、相“別”,多處相疊,回環(huán)纏繞,并以“相逢”的重疊,突出和加強“相思”的核心內(nèi)容,由情濃而落得個反反復復、絮絮叨叨、疙疙瘩瘩,說個沒完。但人們卻并不厭煩它的重復,而是從這復疊中,越發(fā)體味到詩的韻味,和領略到詩的美感。相別之恨,相思之痛,相逢之興,活脫脫,躍然紙上。
同樣的,《點絳唇》下片:“幾見花開一任年光換,今年見明年重見,春色如人面。”這“見”和“年”的復疊,讓人深味這“年年歲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”的幾絲悲涼和哀嘆。
再如《驀山溪》“人月兩嬋娟,尊前月,月中人,相見年年好”在復疊中所表達的人們的美好期盼。《菩薩蠻》“守定微官真?zhèn)€錯。從今莫,從今莫負云山約”對官場的冷漠和對相約陶醉于山水的向往之情,冷淡淡的可以觸摸,熱烘烘的可以呼吸。
實際上,這種復疊之詩藝,早在《詩經(jīng)》中就已被普遍的運用了。清人王筠專門著了一本《毛詩重言》加以研究和總結(jié)。如《鄘風·相鼠》:“相鼠有皮,人而無儀!人而無儀,不死何為?相鼠有齒,人而無止!人而無止,不死何俟?相鼠有體,人而無禮!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?”人之無德,竟不如一只老鼠!鞭撻人之丑惡,由于復疊之連續(xù)運用,而使感情之表達噴薄而出。批判之矛頭,直擊人的靈魂。
這種手法,在《詩經(jīng)》以后的歷代韻文中,不論是詩,還是詞,還是曲,都被廣泛地運用盡情地發(fā)揮,特放異彩。比如說辛棄疾《滿江紅·山居即事》:“若要足時今足矣,以為未足何時足”復疊而使詩意一層更進一層。元曲大家馬致遠表現(xiàn)漢元帝送走王昭君后肝腸寸斷,凄愴欲絕之散曲《漢宮秋》以及那個被稱為東方莎士比亞的關漢卿于黑暗勢力讓人窒息的環(huán)境里,卻大聲宣告自己的頑強性格之散曲[南呂·一枝花]《不伏老》,復疊的運用,更讓人目炫心驚。
他部從入窮荒;我鑾輿返咸陽。返咸陽,過宮墻;過宮墻,繞回廊;繞回廊,近椒房;近椒房,月昏黃;月昏黃,夜生涼;夜生涼,泣寒螀;泣寒螀,綠紗窗;綠紗窗,不思量!
——《漢宮秋》
我是個蒸不爛、煮不熟、捶不匾、炒不爆、響珰珰一粒銅豌豆。……我也會吟詩,會篆籀,會彈絲,會品竹;我也會唱鷓鴣,舞垂手,會打圍,會蹴鞠,會圍棋、會雙陸。
你便是落了我牙、歪了我口、瘸了我腿、折了我手,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,尚兀自不肯休!
——《不伏老》
人們在反復的吟誦中,不覺得心搖魂蕩,其情真,其詞響,連續(xù)而富有變化的復疊運用,可謂廣大神通矣。
2018年元月11日